民俗学是一门特殊学问。它与国家、民族、社会的文化传统有着密切关联。这门学问在“五四”以后一度受到重视,后来便遭冷遇,乃至名存实亡。
在我国,真正对民俗学有重大贡献的专家首推江绍原先生(1898—1983),今犹健在而年逾九十的钟敬文先生则为当世的凤毛麟角,鲁殿灵光。半个多世纪前,我曾读过江绍原先生的一本一度成为畅销书的《发须爪》(开明书店1928年初版),到1947年,我还为这书写过一篇读后感,旨在呼吁人们对这门学问应引起足够的重视。另外,绍原先生写的《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》(商务印书馆出版)亦曾珍藏敝箧,于十年浩劫中失去。目前,治民俗学已成绝学,只有钟敬文先生不顾年高体弱,每年犹在第一线指导若干研究生。我一方面敬佩钟老的敬业精神,一方面又为这门学问后继无人感到十分担心和遗憾。
民俗学是一门科学,它不等于婚丧嫁娶之类的一般民俗。谈民俗,可以海阔天空信口开河;而治民俗学,则须从棼若乱丝的无边无涯的民间传说材料中清理出个头绪来,并须做出正确的判断和解释。民俗中十九含迷信成分,民俗学则必须对数不胜数的迷信现象给予科学的阐释与剖析。人们要想搜集世界各地和一个国家里各民族、各地区的民俗资料,只靠一两个人是办不到的,必须集思广益,众志成城;但如果想利用这些头绪纷繁的零碎资料来进行民俗学研究,则必须慎思明辨,独立思考,凭个人的学与才成一家之言。总之,这门学问的感性材料是零乱而分散的,不论古今中外,东西南北,应有尽有。博雅到经史百家,浅俗到陈规陋习,都在网罗之内。但从中籀绎并提高到理论水平,得出举世认同的科学结论,则非短时间所能一蹴可成的了。我尝略考论这门学问之所以罕人问津,约有以下几大困难:一、假定一个人对此发生兴趣,但“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”,往往钻进去很容易出不来,日子一长,难免因厌倦而中辍;二、投入必多而收获却往往不能相抵,一陷泥淖,很难自拔;三、不但要有坐冷板凳的耐性,还得博览群书,洞明世理,倘不精通若干种语言文字,不亲身行万里路,那往往只得其皮毛而难进入深层面。请问,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,在今天这一切“向钱看”的快节奏、大信息的电脑时代,又有谁肯旷日持久地去当这一行的“傻瓜”专家呢?
话再回到江绍原先生身上来。他在二、三十年代,除了写过几本民俗学方面的专著外,还在《语丝》一类刊物上写过若干篇民俗小品(包括与四面八方读者的通信)。从这些短文中可以看出,江先生的这些小文章是为了来日撰写大型专著作准备的。遗憾的是,他心目中缜密而完整的理论著作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并未写出,而且成为永不能实现的“未完成交响乐”了。最近,由王文宝、江小蕙两位同志摘编了绍原先生的小品遗作凡六十二篇,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,这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。但从这本出版物的客观效果看,实际上仍是把民俗学缩小为“民俗”谈片,供读者得到一点??知识,乃至成为茶余饭后的话柄谈资。窃以为这是远远不够的。我在仔细拜读绍原先生这些遗作的同时,不禁要向我们的学术界呼吁:一、在治民俗学这一科学领域方面应当增加投入,包括培养人材和给予经济支援,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智力投资。我们并不想在这方面组织起一支多么庞大的学术队伍,但至少要改变一下目前这门学问濒于灭绝的严峻形势。二、力争出版江绍原先生的全部遗著,并希望各有关方面在传媒上多“炒”一下,制造一点实事求是的但足以引起人们相当重视的社会舆论。三、请学术界多关心一点这门学问,并对它有一清醒、正确的认识,即民俗学在整个文化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。不要把这门严肃的科学只看作瓜架豆棚下的民俗“闲话”。